手工诗坊 || 韩玉光：为一朵云命名
名家专栏
韩玉光
韩玉光，男，1970年7月生于山西原平市。二十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诗歌写作，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都市》文学月刊2012桂冠诗人，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等，著有诗集《1970年的月亮》《捕光者》等。
春天登红门山
三十年后重登此山
我确认
眼前之山已不是一座象征之山
已不是那座
穿着短裤留着短发的少年之山。
往事模糊，不可重现
只有草
还像钟摆，一会儿被风摇到左边
一会儿又吹到右边
那是我的痛苦和无聊吗？
亲爱的叔本华
晚辈活到知天命之年
已不去奢想时间的意义
我已记不起登临一座山峰的初衷。
上山的路和从前一样
依然有两条：一定还有新的活法
一定还有
新的写法。
一条是关于人的，一条是关于诗的。
——问题是，两条路
不也是两只眼睛？
如何能将一个人的目光分开左右？
当我坐在山顶
看到广阔的人世间
每一条路都如同穿肠而过的美酒
谁又能说得清
那其中的真意。
旷野
加里•斯奈德说的对
我们应该给这些不曾死去的山河
一张选票
选出大地上的最佳诗人。
最高的诗歌奖
应该颁给这些枯而又荣的草木
特别是天空
那只无言却夺目的月亮。
恍然
那年我去过一座寺庙
没有庙门
没有庙宇没有僧众
亦没有晨钟暮鼓木鱼香炉
甚至，连一个可以让人跪下的蒲团也没有。
荒草齐腰
蝴蝶慢飞，铺天盖地的光线
正要将我变成其中的一束，我站在那儿
足足有一万年的功夫。
后来，我在白日梦中
俯视三万丈红尘
发现青山犹如卧佛
发现一个人的来路
像一只芒鞋。
月亮之下
我写诗
就像女娲正在造人。
我写下的月亮
一共有两只
——我的
——别人的
我活在它们之间，像一只闹钟
会突然间大声赞美时间。
我不是女娲
用泥土捏成的第一个人
我像一块璞玉
已渐行渐老，但光芒仍在。
这是2020年中秋，我像别人一样
在院子里看月亮
我看见的月亮，早已落户心头。
可是，人啊
究竟要看到多少光
才能养活一双眼睛？
某个瞬间
打开院门的一瞬
光线跟了进来，再往客厅里走
依然有一小束光
紧紧跟着。
很长时间
我并不理解
光，为什么会这么做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
自己内心的那团黑。
直到有一刻
我明白了，为什么
我继续往书房走
光线就不再跟了
有老子和孔子
在书架的上面，有庄子和王守仁
在书桌上
像一盏感应式太阳能灯
他们看见我
就亮了。
为一朵云命名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
将一朵云重新命名为“我”
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云在天上
成了“我”在天上
云心，成了“我”心……
倘若有一天，命运真的围追我
会不会把一朵云堵截成雨
哗哗流下来
生活，会不会像一个泪人
站在我的对面
请求我，将“我”认领回去？
什么
朋友问我：最近在干什么？
我久久地陷入了“什么”之中……
我一直无法取消它们
也从来不曾完成它们。
我，一个四十八岁的自然论者
说什么也不足以惊天
做什么，也不足以动地
但想什么
却是我的宿命。
李白之死
他坐下来
准备写《临终歌》，油灯昏黄
仅能照亮心头。
“以后，再不会写诗了。”
“不写了。”
绝笔，犹如绝壁
以庄子开头
以孔子结尾
活了六十二年，要说的
只剩下六句话，四十一个字。
说完了
就死吧
死了，就埋吧。
三日后，李阳冰将他埋在龙山东麓
五十年后，范传正和诸葛纵又将他葬于青山西麓。
这个人，真算得上一坛好酒啊
可惜我不喝酒。
一滴酒，怎么会
饮下一坛酒呢？
天命
这些年，已经打消了移居别处的念头。
想清楚了
有多大的心呢
这座小小的县城
已足以放下我的一颗心。
对不起
从前我喜欢说一沙一世界
现在我把世界当成一粒沙。
从前喜欢把去不了的地方当成远方
现在每走一步都当成一光年。
有时候，翻开一本书
却不敢去读，生怕浪费了
那么深情而美好的文字，有时候
我会和书坐在一起
让书来读我，我更愿意
自己是一个“空”
一个“无”，懒得去写
这么多年，也没有把一个“我”字写清楚。
半生已过
可，我也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发光
我说过我发出的光
叫玉光……
面壁者
从前，我总是担心
自己走得不够远
看得不够多
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我退回到红门山下
一亩小的院子
回到父亲留下的
一间小屋里
我总是坐在一面白色的墙壁前读书
或者在荒野簇拥的静夜里
看天上的星辰，一个人
活成自己是有福的
这尘世上
没有什么是达摩看不见的
这天下，没有什么
是老聃
看不见的……
诗人手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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